雪是一面镜子（外五章）
古 铜[上海松江]
静下来，一种高亢降临，有如纤尘不染的洁白，浩大辉煌，庄严富丽。
白光从秋江升起，芦花荡漾的白，白鹭轻举的白，向白雾轻薄的远处延伸。
我的目光深处，有一片天地下起了小雪。
有些白是悄悄到来的。像父母鬓角的白发，如今我的头上也开始下起小雪。
有些白必须一直保持。譬如如初的素心，君子之交的透彻，人品里外如一的纯净，可与雪互映。
雪是另一种绽放，白是另一种妍美，与上善品格相当。
人生的远足，有时近墨，有时近朱。白，渐次丧失。
在月光下，我们看到自己的阴影；在白天，我们又遮蔽自身的污浊。
把自己交给一场雪，把心掏出来看看，雪是一面镜子。
背对太阳
离开家的时候，双亲背对太阳，面对土地。
我转身，从熟稔的土地走向陌生的远方，三千里。
从此，就有了三千里亲情，三千里心悸，三千里思念的山川距离。
怀着未知的吸引，懵懂离家，走向很多人，走向更多的人。
抱着一支竹笛，却将笛膜藏在心底，每一丝振动，都牵动一块稻田上的禾苗和白发。
在纵横的芦苇荡包围的巨大城市里，夜深人静时风声不期而至，震动安静的笛膜，将河流的浩淼吹奏成宏大的音量，都被译成孤寂。
人走近了，又走远。更多人走近，又走远。有的清醒，有的沉醉。
走到后来，只有影子还在，影子这种远古时代的巫灵，它与世界同在。所以，当你远离世界，顾影自怜的时候，其实你仍然在世界无边无际的包围、辗压和滋养之中。
当我们背对太阳，背对蓝天白云，背对一整座巨大的城市时，甚至背对漫长的时间长河时，什么是大漠孤烟？什么又是草长莺飞？
餐花饮露，吟诗捞月，那些远行者踏上了修途，他就被永远安放在路上，就像那摆渡者，摆渡是永远的轮回，就像宿命。
那时，我们就接过祖辈的衣钵，面对脚下的土地，面对土地上伟大和渺小的事物，将生活恨了又恨，爱了又爱。
三千丈
从唐诗长出三千丈诗情，上接月光，下接酒缸。
从月光长出三千丈孤独，三千丈仰望，三千丈唏嘘。
从酒缸长出三千匹烈马，三千丈豪情，三千丈梦想。
唐绢上三千丈狂草，如冰魄封存的良知在世情漂白之后，三千丈初心如土地上的庄稼，被反复种植，一如金石铭刻的誓盟被反复吟颂。
三千丈秋风吹动三千丈红尘，各种劫难劫了又劫，留下守望三千丈，围绕在建了又毁，毁了又建的家园，孩子们依然在念着唐诗“白发三千丈”。
三千丈诗的种子，像月光撒下清辉，辉映旖旎的世界，明媚的人间。
对 称
我戴着一个无声的耳机，聆听一场关于天文的解说。
宇宙浩瀚，无数众星之间，地球渺小，人类孤独。
我想起儿时关于星空的最早科普，那是在繁星密布的夏夜，我们追逐漫天飞舞的萤火。
那时并不知道，萤火翻飞的家园之外，还有广阔的世界，广阔的世界之外，还有无尽的宇宙。
父辈们将收割下稻谷晾晒在晒谷坪上，铺开凉席在晒场上守夜，整个星空做了我们的蚊帐。
我想，天上是不是也有一群农夫，在晾晒着这些星星？
紫 云
紫气升腾于东方圣土，升腾于五千年演义绵延的东方圣土。
从耕牛哞哞的田野之风，从收割金黄水稻的农桑之味，从围炉宴饮的亲情之暖，紫气升腾。
从巍巍高耸的峻岭崇山，从滔滔不绝的长江黄河，从熙熙攘攘的闹市街衢，紫气升腾。
紫气升腾为云，铺展于九天之上，丰盈如华盖，笼盖九野。
庇护草虫，飞禽走兽，包括尘埃，雾气，巨石，沙漠，林海，沉睡的蛹和心灵，延伸至头顶的神明。
受惠的凡躯皆为圣盘，擎举信念，点亮心灯，汇入紫色之气。
修行者为苦难的人类祈福，慈悲牵动紫气，紫气滋养慈悲。
哦，天使在人间，天使即凡人，慈悲即众生之爱，他们的心愿和梦想，如水汽升腾，与日星之光相映，是为紫色之气。
小到每一颗元素，大至昆仑擎天之柱，天地呈祥，众生繁衍不绝，皆依赖紫色之气。
紫气与大地相呼吸，与浩气相往来，与心灵相应和，以养天地正气，正气在人间，与道相辅相生。
道是老子的道，也是普世的道，包含天道，也融入人道。
而案头这块被“踏天磨刀”的采石工人所采集，“佣刓抱水”的紫色端州砚石，似一块芯片，记录一部人类远行的史册。
成 全
在时间的深度里，有些人冥顽不灵，直到中年仍然稚气未脱；有些人头戴光环，倍受关爱，把众生的福泽败尽。
只有那些负重远行者，踏着微茫的星光，笑傲苦难，渴饮沧桑，经过些许炎凉，初尝点滴悲欢，把人间的况味一品再品，始终握住爱和责任，至死不渝。
上苍把众生圈养在时间的栅栏里，任其物竞天择，适者生存。在亿万斯年的久远恒长之中，这一部漫漫旅途的进化论，或许仅是一茬春华秋实，弹指一挥。
而时间隐形着洪水猛兽，大量的时间比暴君还要迅猛，它浩浩汤汤淹没万物，它恣意纵横劫掠一切。
我没见过史前的荒凉沉寂，也没见过恐龙的强壮威猛，那些深藏不露的化石和冰雪封冻的远古遗体，讲述的是遥远的荣耀和辉煌，至今留下的世界，除了迷醉，就是茫然。
有的人，懵懂就是一生。而在宇宙，懵懂或许就是众生。
时间的恩泽点点滴滴。它为世界撒下星光灿烂，它为大地撒下花雨斑斓，在它浩大的工坊里，永不停息的能量推动万物繁衍生息，它一边雕琢、书写，一边塑造、成就，又一边拆卸、抹去。
最苦是时间的奶水，最甜是时间的毒品，慢性渗入大地，弥漫在空气中，飘散在宇宙的浩淼里。
而它仍给予悲悯和成全，以一双无形的手，撒下万能的药粉，渗入冥顽，启迪灵智，让所有伤痛慢慢愈合，万物畅享蓬勃生机。
【作者简介】
古 铜，本名宋远平，1971年生于湖南永州，现居上海。中国楹联学会理事、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、上海作协会员、上海书协会员、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客座教授。作品散见《诗刊》《星星诗刊》《诗歌月刊》《诗潮》《散文诗》《散文诗世界》《文学报》《上海诗人》等报刊，多次入选散文诗年度作品选集。出版作品集《狂草》。
